凝結于巖壁之內的匠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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進廠交通洞的巖壁滲出潮濕的寒氣,把午后的時光浸得沉甸甸的。這條僅容兩車并行的洞子像條沉默的巨蟒,盤踞在山體深處。老張佝僂著腰,像塊被歲月磨圓的巖石,雙手攥著那根注漿管往錨桿孔里送。管身被磨得發亮,泛著金屬特有的冷光,表面沾著的灰白漿液已經半干,像誰隨手抹上去的星子,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出粗糙的顆粒感。 他身后的輸漿管盤踞在地上,像條剛飽餐過的粗笨青蛇,PVC管身被壓力撐得微微顫動。管子順著洞壁一路蜿蜒,那頭連著洞口方向的注漿泵,嗡嗡的機器聲順著巖壁傳導過來,像是巨蟒低沉的呼吸,和著遠處裝載機駛過的轟鳴,在狹窄的洞室里撞出渾濁的回聲。漿液正順著透明的管壁慢慢往孔里滲,能看見灰白色的流體在管內緩緩移動,像凍住的牛奶被悄悄解凍。 “這活兒沒啥巧的,就是得盯緊了?!崩蠌埖穆曇艋熘鴻C器的轟鳴有些發悶,他清了清嗓子,喉結在滿是汗漬的脖頸上滾動了一下。安全帽的帶子勒出兩道紅痕,順著臉頰往下,藏進沾滿灰塵的衣領里。他眼睛直勾勾瞅著孔口,睫毛上落著細小的巖粉,每當漿液快要漫出來的瞬間,右手的青筋就會猛地鼓起 —— 那是常年用力留下的印記。 “小李,關小點!”他突然側過臉喊了一聲,聲音穿過兩米外的光影。蹲在注漿泵旁的小伙子趕緊旋動閥門,壓力表的指針慢悠悠往下落了兩格。老張這才松了口氣,左手往腰后摸了摸,想扯扯被汗水浸透的工作服,卻發現后背的布料早就黏在皮膚上,像貼了塊濕膏藥。洞壁上凝結的水珠不時滴落,在他腳邊積成小小的水洼,映著頭頂晃動的燈光。 “多了浪費,少了不實,就得剛好把孔填滿。”他說著,騰出一只手抹了把下巴上的汗。掌心沾著的漿液蹭在臉上,從嘴角一直延伸到耳根,像畫了道歪歪扭扭的白胡子。交通洞中段的通風不如洞口通暢,濕熱的空氣裹著水泥灰的味道,撲在人臉上像蓋了層薄被子,連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顆粒感。 這已經是今天打的第二十三根錨桿了。從早上七點進洞開始,老張的膠鞋就沒離開過這片潮濕的作業面。交通洞的底板還沒澆筑混凝土,裸露的巖面上嵌著尖利的碎石,鞋底沾著的混凝土塊結了層硬殼,每走一步都能聽見“咔啦”的細碎聲響,像是在給這單調的工作伴奏。 管子突然頓了一下,漿液流動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。老張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,左手穩住錨桿,右手慢慢把注漿管往外拔。管口脫離孔眼的瞬間,一股帶著巖粉的涼氣涌出來,撲在他汗津津的手背上。他把管子舉到眼前,對著頭頂的防爆燈瞅了瞅,果然在管口三分之一處堵著團灰黑色的凝固塊。 “又堵了?!彼七谱欤瑥墓ぱb口袋里摸出根細鐵絲。那鐵絲被磨得發亮,一端彎成小小的彎鉤,是他用了三年的老伙計。他把鐵絲伸進管內,手腕輕輕轉動著,動作熟得像吃飯夾菜。鐵絲碰到堵塞物時發出細微的“咔嗒”聲,在嘈雜的洞室里卻異常清晰。 “堵了就得趕緊通,不然漿在管里凝了,整根都得廢?!彼吤钸吥钸叮曇衾飵еc自己都沒察覺的心疼。這根注漿管是上個月剛領的新家伙,現在管尾已經被磨出了細密的劃痕。額頭上的汗珠順著安全帽帶子往下滴,在下巴尖聚成水珠,然后“啪嗒”一聲砸在滿是水泥漬的工裝上,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,很快又和周圍的污漬融在一起。 小李在旁邊遞過管卡,塑料卡子在他手里轉了個圈。這小伙子剛來三個月,還帶著點學生氣,看老張把注漿管扶得筆直,忍不住問:“張師傅,差不多就行唄?差個一兩毫米,誰能看出來?” 老張頭也不抬,手里的鐵絲剛好挑出那塊頑劣的凝固塊。他把鐵絲在褲腿上蹭了蹭,重新把注漿管插進孔眼,這才緩緩開口:“差一點都不行?!彼D了頓,讓漿液先往里走了半分鐘,“你瞅這交通洞,將來要走工程車的,整天轟隆隆震個不停。這錨桿是拉住巖壁的,漿灌不實,萬一掉塊石頭下來,可不是鬧著玩的。” 說話間,他慢慢轉動注漿管,手腕劃出微小的圓弧。管身在孔眼里均勻地打著轉,讓漿液能勻勻實實裹住錨桿的每一道螺紋。管口偶爾溢出的漿液在巖壁上積成小小的圓團,邊緣隨著注漿的節奏微微顫動,像給深灰色的巖石鑲了圈毛茸茸的白邊。 洞子深處傳來電機切換的嗡鳴,一輛皮卡車打著遠光燈從洞口駛來,燈光在巖壁上投下長長的光帶,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。老張抬頭望了望,看見司機探出頭喊了句 “下班飯來了”,礦燈的光束在巖壁上晃出跳躍的光斑。他想起自己剛上工那會兒,也覺得這洞子里的活兒又苦又悶,直到有次看見暴雨天,重型卡車在修好的交通洞里穩穩駛過,才突然明白,這看似重復的動作里,藏著多少人對安全的期盼。 “師傅,歇會兒不?我帶了綠豆湯?!毙±罨瘟嘶问掷锏谋赝?,金屬外殼反射著燈光。老張搖搖頭,眼睛仍盯著注漿口:“把這根打完再說。你看這漿的顏色,剛好到火候?!彼钢軆鹊臐{液,那不稠不稀灰白色漿液是他摸索了十幾年才掌握的最佳濃度——太淺說明水多了,太深又會影響凝固后的強度。 等一孔漿注完,老張把管子往肩上一扛,PVC管壓得他肩膀微微下沉。輸漿管在他身后拖著,在布滿碎石的地面上劃出彎彎曲曲的印子,像條淡白色的軌跡。他朝著下一個錨桿孔走去,膠鞋踩在積水里發出“咕嘰”的聲響,背影在照明燈的光暈里忽明忽暗,一步步走向洞子深處的黑暗。 遠處的注漿泵還在嗡嗡作響,像在低聲訴說著什么。那些藏在巖壁深處的錨桿,正帶著老張掌心的溫度,和著灰白色的漿液,一點點長成支撐這條交通洞的骨骼。而這樣的軌跡,這樣的聲音,在四局人開鑿的每一條洞室里,都在日復一日地延伸著,像無數雙踏實的腳印,穩穩地踩在通往電站心臟的路徑之上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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